文|羅曉蘭
編輯|陶若谷
鄭州物流園區(qū):搬一塊磚4毛
(資料圖)
蘇州電子廠:站一天160-170
“我不怕進廠,怕的是在廠里待一輩子?!?/strong>
我打過8份短工,大多是體力勞動,為了賺錢。20歲后再找父母要錢,可不好意思。
在鄭州郊區(qū)的物流園區(qū)搬瓷磚,大理石的,兩塊70斤,要兩人合抬。每一趟走三五十米遠,裝一半就沒力氣了,勞保手套很快破得露指頭。連干四五個小時,累得不想說話。傻子才會搶活干,一個人歇了,其他就跟著歇,反正工錢都是按平均數(shù)給的。
倉庫頂是鐵皮的,很悶熱,沒有空調(diào)和電扇,一直出汗,衣服都是濕的,實在熱得受不了。后來才知道是暴雨的前兆。
那是2021年7月,大一暑假。我家在平頂山,父母都是農(nóng)民,也擺攤賣菜,一塊八毛的,還被城管攆來攆去。奶奶有癲癇,還老年癡呆,離不開人,妹妹剛上高一。(搬磚)心里當然有不甘,但我不怕進廠,怕的是在廠里待一輩子。
監(jiān)工是一個40多歲的女人,坐在旁邊玩斗地主,每打完一把,都要站起來看看,絮叨幾句——數(shù)落我們是學生,沒下過力,說她兒子只念到初中,干活可比我們強多了。一邊不讓弄碎(瓷磚)說要賠錢,一邊還要效率高,氣得我真想把瓷磚摔到她臉上。
她還畫餅說搬一塊瓷磚一塊五,給了我們不少的干勁。到了晚上結(jié)算,才發(fā)現(xiàn)每塊按4毛算。我們是4個人一組,一個下午搬了800多塊磚,每人工資80,但減去破損費、誤時費、礦泉水費,到手60。
瓦片輕,搬一捆8分錢,有老工人干了一上午,收入13元。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,他的時間、舒適和尊嚴,都比金錢廉價。
睡覺是最難受的。宿舍是隨便搭的鋼瓦房,廁所離得遠,晚上小便就對著屋外的草叢。屋子里垃圾成堆,五張上下鋪光有床板,自己帶被褥。沒有空調(diào)和電扇,熱得睡不著。
屋外蛐蛐和蛤蟆亂叫,屋里打鼾的,斗地主的,各種聲音。聊天話題除了吃喝、性和游戲,沒有別的。你沒法叫他們別吵了,少數(shù)服從多數(shù)。
●何妨在鄭州打工時住的宿舍。講述者供圖。
在社交軟件上談女朋友的工人,會偽裝成上進的學生、創(chuàng)業(yè)的年輕人,或幫襯家業(yè)的,一開始都是聊老師、學習、家里怎么樣,再聊一下就加QQ打字了。不露面,一直語音聊天兒。為了裝深沉,他們都掐著嗓子說話。
我覺得這很像《平凡的世界》里孫少平的經(jīng)歷,問他們有沒有看過這本書——全都沒看過,也不感興趣。廠區(qū)里過半是十幾、二十歲的年輕人,我一共接觸了20多個,都是農(nóng)村家庭,大多來自豫東和豫西。他們沒有勞動法的概念,也不會對薪資克扣和壓榨憤怒,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——我沒考上學,那我就要這樣。
那次干了4天,暴雨就來了,宿舍里流進了水,整個園區(qū)都在低洼地,我感覺不對,被褥都沒拿就跑了。這工作是我在58同城上通過中介找的,在鄭州二七區(qū)的萬達廣場樓梯口“面試”的。
中介四五十歲,看著很有親和力,嘴巴叭叭叭一直說——你能不能承受那么大的壓力?身材高去搬運,像我(1.84米75公斤)這樣的不少掙,就被推薦到了物流園區(qū);年齡小的身體受不了,可以去流水線。
這就是面試了,然后讓交180塊體檢費,進廠前,再買個保險,50塊。當搬運工前,我被輾轉(zhuǎn)發(fā)配到了至少3個廠,每去一個廠都要交一次錢,交完才說,崗位又不缺人了。被中介騙得快沒錢了,我就在網(wǎng)吧過夜,買個泡面買瓶水。后來網(wǎng)吧也住不起了,在立交橋下鋪幾個布袋,就坐著,靠在墻上睡。
這是我第一次打工,本都沒賺回,最后一天走得急,工錢都沒拿。
第二年暑假(2022年)吸取教訓,我找了個正規(guī)的廠,去蘇州的一家電子廠。還是和同一個朋友去的,之前在鄭州搬瓷磚,也是我們倆一塊兒。他是我高中同學,和我家境差不多,讀大專,平時喜歡寫古詩詞,是我最好的朋友,很多話只能跟他聊。去之前我們激動地想,要學打工詩人許立志,“在流水線寫詩,用螺絲釘組詞!”
的確是在流水線上擰螺絲,給石英鐘裝上某個零件,再擰好。每天就重復這個動作,無非是有的鐘表大,有的鐘表小。
每天干11個小時,160~170塊。站著,1個小時可以歇10分鐘。也去不了哪里,身上穿著防塵服戴著口罩,穿脫麻煩。燈24小時都開著,流水線上長長一溜兒,二三十個人吧,也沒法聊天。這時候想起許立志寫的《流水線上的兵馬俑》,覺得太貼切了。
比起在鄭州,這里倒是不累,就是無聊。下了班,我跟朋友走在路上,聊的都是現(xiàn)實問題:今晚吃什么,干得有多累,主管嘮叨你沒有,還要不要干了?
高二時,我倆勤工儉學,去食堂賣飯,這樣可以免費吃飯。下課鈴剛響,我們就沖出教室,兩分鐘內(nèi)跑到餐廳后廚,踩著朝陽或踏著晚霞奔跑在路上的感覺,很爽。賣飯回來的路上,我倆聊落霞孤鶩,桑榆非晚,漢家陵闕。
現(xiàn)在一切乏善可陳。干了一周左右,又去當保安了。無聊是一方面,錢更多,錢當然是最重要的嘛。
●何妨家門口的村路。講述者供圖。
端盤子四小時50,發(fā)傳單一天50
每月生活費:800
“我不配,也從沒披上過孔乙己的長衫?!?/strong>
我今年22歲,在石家莊一所民辦讀本科,學戲劇影視文學,開學就大四了。我喜歡歷史,但高考分不夠,也喜歡看書,就選了這專業(yè)——名字多好聽。學費每年一兩萬,辦了助學貸款,每年還有貧困生補助,基本能覆蓋上,但生活費得自己掙。
同學大多是城里人,宴請、聚會、團建那些,我基本不參加,覺得很無聊。也沒什么,畢業(yè)后不會有什么交集了。其實我也羨慕,尤其是羨慕他們這么快樂,朋友圈發(fā)吃個飯,被夸了,跑完體測,很簡單的事就能這么滿足。
我還干過別的兼職。燒烤店端盤子,晚上干4個小時,50塊。街頭發(fā)傳單,站一天,50塊。游戲陪練,王者榮耀、和平精英,陪玩兩把就5塊錢。做的最多的是當槍手,給其他大學生寫期末小論文,一開始千字15、30,后來漲到了50。沒算過一共賺了多少,錢很快就用到生活所需了。除了吃飯,也買書,二手書不貴,一頓飯錢能買兩三本。
有次寫了篇滿意的文章,想獎勵自己,去了肯德基。我拿著現(xiàn)金去問店員,他們告訴我需要掃碼,用小程序。我當時就覺得,將使用現(xiàn)金的習慣帶到城市,是我的錯誤——在縣城地攤上買東西,幫爸媽賣果蔬,肯定都是用現(xiàn)金,長輩不懂得用手機支付。
還有一次,我看網(wǎng)上有南方乘客坐高鐵途經(jīng)我們河南,拍下綠油油的麥田,說很治愈。那天晚上我給父母打視頻,他們沒有接,后來說是去澆地了,要凌晨起來搶井、搶泵。我感到很心酸。我們家一畝地大概產(chǎn)1000來斤小麥,按一斤1塊1的均價,拋去各種費用,大概能余三四百塊錢。
●何妨在火車上拍下的河南麥田。講述者供圖。
我以前自卑,現(xiàn)在覺得是別扭,是面對巨大的貧富差距的一種無奈吧。我有同學把臟衣服寄回家讓他媽洗,好衣服需要干洗。我的生活費不夠,沒有任何娛樂,不買衣服,壓縮吃飯。他們平時也喝奶茶、咖啡。我到現(xiàn)在都沒去過星巴克和瑞幸,唯一喝過的是蜜雪冰城的“幸運咖”,出于好奇買了一杯,結(jié)果一晚上沒睡著。
同學托關(guān)系找實習,在辦公室摸魚干雜活,我覺得很無聊。后來我去了工廠,看到和我同齡的工人,去年疫情,又發(fā)生了很多事,我的關(guān)注點就開始從個人轉(zhuǎn)向公眾,想干(成)一件事,好好做我的公眾號和B站。
我是我們(村)大隊十多個同齡人里,唯一一個上到本科的。幾天前,看到有小學同學在擺攤賣炸串兒。前段時間有人生了二胎,要宴請。和他們見面會感到親密,但只限于客套,聊聊家常。我們之間沒有共同話題了。
但在大學我也沒有朋友。河南是高考大省,我比班上有的同學高七八十分考進來。我的室友,每個月生活費兩三千。起初要家里給生活費時,我只要了800,除去電話費那些,每天吃飯20塊,也夠吃。食堂一頓飯一葷一素,7塊錢。從家往返學校從不坐高鐵,都是坐10個小時的硬座。我不配,也從沒披上過孔乙己的長衫。
●何妨第一次到鄭州看到的地標建筑,不敢進去。講述者供圖。
上大學前,我?guī)缀鯖]出過縣城。我第一次到鄭州是18歲,去參加藝考(所報專業(yè)屬于藝術(shù)類)。城市很整潔,除了樹根處見不到幾塊裸露的土地。走了幾十公里看不見麥田和玉米,讓我有些惶恐。但我想,下雨天不會踩一腳泥了。
我小學一年級開始住校,家里沒人照顧,一個月才回家一次,晚上想家,偷偷在被窩里哭。很難熬,每次離家都拿20多顆玉米粒,過一天扔一個,快扔完的時候我就知道可以回家了。
小區(qū)保安:一個月4500
教培機構(gòu):每天200
“茍富貴,毋相忘。”
去年我從蘇州的電子廠離開后,在小區(qū)當保安。本來工作輕松,一個月4500塊,保安室還有空調(diào),住的也是公寓。但前女友突然提了分手。她是我高中同學,市里的,父母好幾套房,她問我以后干什么,我說考個教師資格證。她一聽這個,一輩子就這樣,就覺得不合適。
我一開始想不通,自尊心受挫。上中學的時候,我反感過穿表哥穿過的衣服,莫名對農(nóng)村生厭,也抱怨過父母,羞于提起他們的職業(yè)——每次填表格,“監(jiān)護人工作單位”那一欄都空著。可是等我考出去后,我又會時常想起家鄉(xiāng),才想明白我所擁有的一切全都來源于這里。
我爸媽常年風吹日曬,40多歲看著像五六十歲。高中時我媽給我開家長會,總是自覺地坐在后排,說自己褲腿上還有泥點。
在蘇州當小區(qū)保安時,看著進出的豪車,我就在想,干什么工作能賺那么多錢,我能不能去向你學習,跟著你兩三年當學工?但最終還是沒有問。
最近我在網(wǎng)上發(fā)了《我在鄭州做搬運工人》之后,幾天收到了上千條私信。用戶都是城里人,從小接觸二次元,對人間苦難見識少。有個視頻講農(nóng)村人養(yǎng)老金一個月百十來塊,爆火,你農(nóng)村人覺得司空見慣的,城里人覺得不可思議??吹焦と说奶幘?,評論大部分都說要覺醒,要反抗,要為大多數(shù)人奮斗,但沒說怎么做。
實際上,工人的世界離這些很遠,認同了這些明天就不用干活了嗎?給我發(fā)100塊錢工資嗎?都不能,那還不如聊吃什么。
在鄭州工廠,知道我是大學生后,他們都很驚訝。有一個三人幫派“青龍幫”,總是形影不離的,都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。“大哥”走在中間,比我小一個頭,講話挺文明的,本來考入了高中,但別人欺負他的小弟,他就去打架,被處分兩次后也開除了。
廠區(qū)伙食差,只夠飽。聊得多了,我們互相“請客”——加根烤腸,買瓶水,吃個小攤上的炸串兒。聽說我的身份,“大哥”對我肅然起敬,說“茍富貴,毋相忘”。
我給“大哥”介紹我朋友,說他會寫詩?!按蟾纭闭f這有啥,我兄弟還會畫畫兒。他兄弟點開手機里的素描圖片,確實是有天賦的。很簡單的黑白勾勒,畫的是教室里的課桌,桌面一堆雜書,茶杯很破,書的封面卻很新,兩只手在摳手指。可能他想表達對這些書不感興趣,他是有思想的。但他也不會想著說用這個技能去謀生,只要綜合成績達不到,又沒有父母的財力支持,只能進廠,就這一條路。
我現(xiàn)在做賬號有了些粉絲,老師有時拉著我參加活動,甚至是市級的。(大學)同學知道后,對我有了不一樣的看法——原本我們都是混日子,結(jié)果你偷偷干出了一點成績,會有落差感。
但他們不會羨慕或欽佩。他們的起點比我高,大四之后父母直接讓他去留學,我拼命十年,也沒法出國留學,以后也會是他們來扶持我。
至于我以后怎么樣,很難說?,F(xiàn)在我找了幾所學校,準備考歷史學的研究生,太好的我也考不上,能學我喜歡的就行。父母對我沒有望子成龍的期待,頂多就是想不要跟他們一樣當農(nóng)民。我媽總對我說,有路就要走,多出去看看,留在小縣城那個地方,窩囊死。
今年暑假,我拿著考到的教師資格證,在輔導機構(gòu)當老師,教六年級和八年級的語文和歷史。工資高了,每天200塊——比起之前搬磚大半天60塊,已經(jīng)好太多了。我干了快一個月。
機構(gòu)在石家莊最繁華的地方,學生家里都挺富裕。他們成績差,語文填空題蒙個十幾分,我說中考怎么辦?他們說花錢上唄,他們初中基本都是私立的。家長也是找個地方托管,15天就要交2500塊,但沒有一個人問過我孩子學得怎么樣。
問學生上完課暑假去干嘛,有的說回老家看爺爺奶奶,有的出國旅游。他們的生活特別豐富多彩,下午去上游泳課,上籃球班。
●何妨今年暑假在輔導機構(gòu)上課。講述者供圖。
哎,我當然羨慕。小時候最喜歡鋼琴,我手大,陪同學去上興趣班,摸到琴鍵時我感覺熱血翻騰。但問了下興趣班和電子鋼琴的價格,我什么都沒有說。后來到了縣高,全校沒有一架鋼琴,我再也沒摸過。
現(xiàn)在輔導機構(gòu)的校長要留我,我覺得挺好的,工作輕松,全職工資會高些。但我的根還是在農(nóng)村。階層躍遷就是轉(zhuǎn)戶口,沒有房子往哪兒轉(zhuǎn)呢?我爸媽生我前在深圳打工,后來我問他們,深圳那么好,為啥要回來?爸媽說,深圳那么好,它屬于你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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